2024年9月23日刊| 总第3733期
昨天为了二刷徐浩峰导演的《门前宝地》，专门跑到了离家半小时车程的一家小影院。路遇堵车，我们仅提前放映时间5分钟抵达并取票。当检票员看了一眼票后，用对讲机说了一句：“8号厅，开灯。”
听到这句话我意识到——要包场了。
在去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一刷《门前宝地》的时候，可谓一票难求；今年终于等到正式上映，却变成了一场难寻——9月20号上映首日全国排片2.2万场，占比5.8%，次日断崖式下降到5197场，占比1.2%。
电影节一票难求，说明徐浩峰是功夫片、武侠片影迷心目中的一面旗帜；全国公映后一场难寻，说明功夫片、武侠片的院线消费者数量可能真的寥寥了。
今年年初，功夫明星张晋主演的《陌路狂刀》登陆院线，最后只收获了53.6万人民币票房，观影总人次仅1.3万。拍摄之初计划登陆院线的武侠片《目中无人2》，最后还是选择了留在网络电影领域。
明星、IP、名导，都无法让功夫片、武侠片在当今的院线体系里找回昔日的荣光。功夫和武侠，似乎只能作为一种加分元素，附着在动作片（如《海关战线》）、犯罪片（如《重生》）身上生存。
01
《门前宝地》是不是一部优秀的功夫片？答案绝对是肯定的。然而，它与观众隔膜的原因，也正是过于纯粹的功夫片属性。
片中郭碧婷饰演的夏安有句台词：“你们男人间的游戏，真蠢。”这句话不仅是片中武行外人对武行内的看法，也是非功夫片影迷对功夫片的看法。
对于非功夫片影迷而言，《门前宝地》就是一场又一场打戏的生硬串联。在他们眼里，影片的故事和人物都是为打戏服务的。如此一来，电影的连续观看价值就失去了——放在网络平台上，跳着看打戏片段不就好了？
其实，徐浩峰在《门前宝地》里讲了一个非常有武行逻辑的故事。只是这种武行逻辑太严谨，太忠实于那个略显久远的年代，对现代观众而言，之前没有了解的话，很难完全理解，更别提什么感同身受、情感共鸣了。
比如最典型的是提到片中1920年的天津武术圈子，徐浩峰使用了当年的“武行”一词，而非大众熟知的“武林”一词。武行，在现在观众的理解里，是影视行业里的一个工种，负责拍摄打戏的。这个认知跨越，就让影片显得很远。
虽然《门前宝地》里向佐饰演的沈岸和安志杰饰演的齐铨前前后后打了好几场，但其实每一场的缘由和引发下一场的逻辑，徐浩峰都讲清楚了。
只不过这里边涉及到很多当年武行人的规矩、观念、做派、潜规则。观众不清楚他们看重的是什么，就不好理解为什么两人没完没了地比武。
说白了，就是影片的戏剧矛盾和戏剧张力，不能让观众第一时间准确get到，自然会被看作是打戏堆砌。
02
《门前宝地》的尴尬境遇，肯定不能怪徐浩峰。毕竟，在功夫片和武侠片里重视、挖掘新的叙事逻辑和人物动机的编剧和导演，太少了。观众早已习惯了不带脑子看功夫片和武侠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功夫片和武侠片的故事和人物一直在重复。大体上都是复仇故事线，就看谁家打得好、打得猛。
香港导演张彻、胡金铨等人从上世纪60年代便开始拍摄武侠片。武作为肉，有着区别于其它电影类型的视听冲击；侠作为骨，完美契合了电影的造梦功能。全世界的观众都沉浸在了这迷人的配方之中。
后来刘家良、刘家辉为代表的龙虎武师们自己干导演，凭借深厚的传统武术根基，从武侠片里发展出了功夫片。他们改编武术圈里流传下来的各种经典故事和人物，一招一式全都按传统武术的招式来套。
尤其是一些与少林寺、黄飞鸿等武术圣地、名家相关的作品，如《陆阿采与黄飞鸿》《少林三十六房》等，更是成为了“带货王”，在全球带火了很多与武术相关的事物。
后来徐克、程小东等新一代香港导演，在武侠片里融入了更多的浪漫元素，并通过先进的威亚设备，让一些没有武术根基的明星也能完成华丽、飘逸的打戏。武侠片和功夫片就开始有了比较鲜明的区分。
武侠片更注重侠，功夫片更注重功夫。一个讲的是人，一个讲的是道理。一个允许以假乱真，一个必须拳拳到肉。
《门前宝地》就是典型的功夫片，用实打实的拳脚和刀剑去讲道理。
03
功夫片和武侠片在进入新世纪后逐渐没落，是因为它们给观众的体验感，被很多其它途径取代了。
第一个“元凶”是动作片，尤其是带有热兵器的动作片。
当年成龙、洪金宝等一代功夫巨星，通过现代背景的功夫片，接过李小龙的衣钵，再次打开了国际市场。可是当《红番区》《我是谁》逐渐演变成动作大片后，纯粹的功夫片也就失去了优势。
在动作大片里，拳脚或兵刃功夫，被夹杂在枪战、飙车、爆炸等场面戏中，成为了不那么显要的加分项。很显然，在视觉冲击力上，武打戏是比不过场面戏的。
另一方面，传统武术的招式已被功夫片前辈用得差不多了。现在的功夫片想拿出新鲜东西很难。徐浩峰之所以被影迷寄予厚望，就是他认识和采访过很多老一辈的武术大家。他的打戏里（尤其是兵刃），确实有罕见的新东西。
只不过功夫片太聚焦功夫的话，会让非功夫迷挠头。比如《门前宝地》里有这样的情景：沈岸和齐铨在剑拔弩张的比武过程中，会因为某一招而突然中断。刚才在招式上输了的人会要求对方再来一遍，以证明自己有能力破招。
这种情形在老辈的比武中并不罕见，毕竟大家都是在追求武学和招式上的精进。可是习惯了动作片节奏的现代观众会有点儿懵。他们很难深入到武术招式的层面去欣赏。
第二个“元凶”是超级英雄电影。他们也是“侠”。
中国的武侠小则为己为家，大则为国为民。而好莱坞的超级英雄们，则动不动就是救地球、救银河系，甚至救宇宙，完全处在了next level。
从我们把Batman、Spiderman、Ironman翻译成蝙蝠侠、蜘蛛侠、钢铁侠的时候，这份“文化入侵”就已经无法阻止了。
虽然超级英雄们远不如东方侠客儒雅、血性、励志，但“救”这个行为总是共通的。于是，2008年漫威铺开超英宇宙后，超英片很快便挤掉了功夫片和武侠片的海外市场。
1993年袁和平导演、甄子丹主演的功夫片《少年黄飞鸿之铁马骝》在北美票房达到了1469万美元。2000年李安导演、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主演的《卧虎藏龙》，全球票房最高的四个地区分别是北美、英国、澳大利亚、德国。其中北美票房高达1.28亿美元，为华语片的纪录。
如今，还有哪部功夫片和武侠片能在华语地区和东南亚之外取得点儿像样的票房呢？
况且不光华语功夫片如此。2005年泰国功夫明星托尼·贾主演的泰拳功夫片《冬荫功》北美票房达到了1204万美元。而到了超英片当道的2013年，同样班底打造的《冬荫功2》北美票房就只有可怜的2463美元，缩水至0.02%。
第三个“元凶”是健身房和动作类、格斗类游戏。它们将功夫片和武侠片曾经造的梦，照进了现实。
以前经常听说哪个亲戚家的孩子看了功夫片和武侠片，迷上练武，或者非要去少林寺“进修”什么的。如今这种消息已经绝迹。
功夫片和武侠片给观众造的一个典型梦境，是可以通过练武变强。然而，练武变强这件事，在现实中的难度颇大。
首先是很多武术招式对身体的柔韧性有要求。如果不是童子功，错过了身体柔韧性的开发，就基本上永远无法练到位了。其次是功夫高低与练习时间、刻苦程度成正比。很多传统武术，不练上个三五年，根本看不出效果。
功夫片和武侠片给观众造的这个“变强”梦，通常会以破碎而告终。可是现实中，健身房和游戏，却能真正地、快速地让人圆梦。
健身房的器械训练，只要方法得当，一个月就能让力量有肉眼可见的增长。绝对力量比武术招式更容易获得，也更容易在生活中发挥功效。
慢慢地，曾代表香港在东南亚拳赛获得冠军的打星陈惠敏（代表作《打擂台》《追龙》）那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招式都是花拳绣腿。”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信奉。
这种社会主流认知的改变，也体现到了银幕审美上。以前银幕上的高人气打星，是刘家辉、李小龙那样的精瘦身材。如今银幕上的高人气打星，是“巨石”强森、马东锡这样的肌肉炸裂身材。
动作类、格斗类游戏的圆梦就更短平快了。玩家通过简单的按键操作，轻易就可打出武术高手都难以完成的华丽连招。况且很多此类游戏还有强大的对战功能，玩家可以通过PK中获胜，得到“武林高手”般的荣耀感。
04
功夫片和武侠片的没落，是因为大众找到了太多更好的替代品。面对时代的潮流，个人的抵抗几乎是徒劳的。
既然如此，我反而更希望徐浩峰这种，以作者身份创作功夫片或武侠片的行为，能够延续下去。类型化、商业化、大众向的功夫片和武侠片，可以适当缩减或偏安一隅。
功夫片和武侠片的爱好者，日常可以去爱奇艺等平台观赏不断上新的网络电影。而院线电影，只需要一年，甚至两三年能看到那么一部超英片、健身房和游戏无法完全替代的传统功夫片就好。
无论是一票难求还是一场难寻，相信最核心的那批影迷，还是希望功夫片和武侠片的薪火可以传下去。
【文/满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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